又是半晌没有人说话，眼见着二人中间那落地烛台上的灯笼里透出来的烛光一跃一跃地带着些噼里啪啦的火光声，凤三起身从一旁的拿起剪刀将那灯芯剪了才叫光一跳又恢复了原来的光亮，他又把灯罩放回去，地上二人的身影越发显眼，凤三起身站着那灯光拉得老远，高高壮壮，而翻看张之洞，他微倚着榻，光看那影子仿佛已经与榻融为一体，渐渐地没了样子。凤三剪完灯芯坐回去才瞧见张之洞正盯着地上二人的影子发呆，好一会子才发出一声叹。
“我与李中堂不一样，受宫中恩赐做了探花，并未一日有上过战场，直到后来，便是上了许多回战场，如今捧起书来也不像个样子了，等到秋操之时，便满了七十的岁数，从咸丰爷那会子到眼下，瞧着他们一个个都走了，连李中堂也去了好些年了罢，我日日忧夜夜思，总是怕辜负了宫中的恩情，为何要办两湖书院、通火车......我等不起了啊孩子，明知这朝廷的眼光不够远，中间多少利益冲突，我便是非要一力地往前推，便是知道哪些变法并不能成的，违着皇命我也要去做，时日不多了啊！”张之洞话到了最后竟带着些悲绝之意，不知这时日不多二字叹的是他自己还是这摇摇欲坠的王朝。
“朝中势力盘根错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要变革便要撕皮破肉，只是若不变，莫说这朝廷之内的争斗，你看看那些停在港口的轮船，洋人的火早就烧在眉毛上了，而他们却还在浑然不知，上掩下埋，百姓穷苦流离失所，遍地孤儿弃女，为何要建这样一支新军，便是为了他们从这些人中而来，懂疾苦明大义，将来才能够承载这家国。他们这群兵娃子有多少阅历？便是有张彪、黎元洪二人，难保他们不会做了第二个袁世凯的，若真有一日到了那地步，不过又是多了个北洋总督，我到底是看管不到那时候了，我要你留下，便是为了有朝一日预备着。”凤三不知为何竟从他这话语中听出几分“托孤”之意。
“便是如此，我更不敢接您的嘱托，我不过一少年人，尚且未能看明白家国天下的，又如何能看管别人的，况我们不过是数面之缘，您又怎知我并不是与他们的一路人，不，或许，正因为我出身低，我便比他们更贪心的，岂非彻底辜负了您。”凤三再次推据，只是这一回他却并非是为了旁的，而正是因着张之洞这番言语中的重义才要推据，凤三很明白自己做不成张之洞这样忠君之臣，自然也不敢去担这份大义，若是此时许了诺，将来不能做的必然是要叫他内心愧疚。
“贪心？人之所求无非是为钱权色，便是他们，也不过存了这几样心思，不管你与他们做多少的一路人，逃不出这几样里头去，尤其是为权一字。若是只为了这一字，哪里也都一样。”张之洞淡淡地说道。
“只是我想这天地间也该还有另一种人，于他们而言权不过是种手段，有这权在手，才能做该做的事，如您，也如我，我既为了权，也并未全然为了权，因而我并不能答应您留下来，这是我想做，我要做的事情，我走不到您的那条路上去，自然也不该带着他们去，便是我此刻应允了下来，将来多有变故，我若是一味地为了对您的承诺便做不成自己，如此一来，或诸多怨言，更不能成事，如此便真的算是彻底辜负了，因而，请您看在小辈的份上恕我放肆。”凤三言中之意已然十分明了，也为对张之洞“敬重”之意又有几分晚辈的殷切。
“只听你说这样的话，我便很知道你该是什么样的人，只是若你有自己的抱负我便也不能勉强的，或许你此时回去了，将来也能有一番新天地也未可知。”张之洞几番言辞恳切地话放下去了都不见凤三松口的他便也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只是今晚的这一来一回，却叫他更看明白了眼前的年轻人，他又想起第一回见这孩子的时候，他总想起他很像他的父亲，眼下这一晃神，他却明白，他倒并不是像他父亲，而是像他父亲那一辈的那几个年轻人，只是他又不像他父亲那一辈的年轻人站在那“变法”的第一端口，尚且还站在那“百足之虫”的骸骨之间，将来或许他们又能够走地与他们不一样罢，张之洞只能这样期许着。
第二日凤三便启程回要回天津，这回他终究是没有能够从这里完成自己对段祺瑞的许诺而归，与他而言自然并不是乐途。只是他们回去时不像来途押运火炮等而来，轻车简马的仿佛还没有几日便已到了天津。凤三没做好事情自然是想着先回军营中去请罪，谁知刚到了天津城门口，何度便早等候了许多时辰，说是向军中告诉了，先请二少爷回家去，明日再到军营中，又到了没人之处，何度才说，原来是段宏淑要说了亲事了，照段祺瑞的意思要等凤三也一起回去瞧瞧，宏淑自然也乐意等着他去。
“大哥不在？”凤三奇怪道，这事若论理该是有长兄段宏业在便也做主了，况且父亲也在的，叫他去也没意思。
“在是在，只是大少爷每日里与袁少爷或是其他那些人一同在外头下棋喝酒的，并不管家中的事情，老爷...也并未提。”何度很讨好地说着，将家中这段时日的事情都与他说了，自从上回为段宏业带着姨娘孩子来天津父子俩闹了一会之后，便过了许多年一屋檐下不多说话的日子，这话也不用何度在说多少了，段公馆如今仿佛正经大少爷成了他，段宏业倒当了个不管事的闲散二少爷了。
凤三便不再说话，何度原是坐着马车来的，凤三便要他先带着马车回去，他又从市集上绕着，到熟悉的酒楼去取些段祺瑞爱喝的酒。
“哎，小凤！”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叫喊声。
凤三人还在马上，拉着缰绳带着马绕了一圈，四处的看，并没有见人的。
“小凤！楼上！楼上，这儿呢！”
凤三回首，半边嘴角拉出个笑。
“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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