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陆忽而想起幼年时的一桩事情，那时他还不识金凌、不识凤三、不识倍光，只有他与母亲一同，恰逢当年宁波连日暴雨酿成水灾，那是成陆第一回对“民不聊生”四个字有了模糊的印象，连向来步行往来的母亲也坐在马车中生怕有暴民的。而就是在这样的乱子中，她还是带着成陆去赈灾，救济灾民，幼年的成陆小小一个跟在母亲身后。
赈灾的地方简陋，不过是在成家那箱子外搭了几张临时的茅草棚，几口锅煮着杂粮粥、蒸着红薯。除了成家的赈灾粮处，隔壁也有包家、金家的赈灾处，只他们不过是派了家中的管事，或是略长些的子辈来，像吴美云这般当家主母亲自来的还是头一个，茅草棚之外还是下个没完的雨，吴美云叫人将外头的雨布一延再延，想着叫他们有好挡雨的去处。成陆跟着站了大半个时辰，也是又困又累的，索性坐到了一旁给灾民中的孩子准备的木桌上。
“我也要喝粥，给我喝。”成陆嚷嚷着。
吴美云正顾着与金、包家的人商量如何将外头遮蔽起来一时不查成陆的，成家几个跟着吴美云来赈灾的下人见着他们家少爷叫嚷，自然要先照顾，只是这灾民喝的粥毕竟是粗糙，比不得成陆在家中如何的精细粮食养着的，怕是吃坏了，只好低声劝慰成陆：
“少爷，这粥不合您胃口，若是饿了，我现在就带您回去，好不好。”
成陆嘴一撇：
“不，他们都喝得好，我就要喝，你现在就给我去拿。”
那下人拗不过成陆，只好去给他取，一碗才要到哪排队取粮妇人手中的杂粮粥就这么调了个头，叫他白白落了空，那下人转头忙着哄成陆，全然没察觉那妇人满眼丢了的光。成陆也是不管不顾，欣喜地瞧着这碗横空而来的粥，眼见着就要到他面前，却突然受了阻拦。月牙银白下裙，是宁波数一数二的绸布庄私藏的布匹，而这主人似乎并无察觉它的名贵，任由泥点在上头肆意地溅着。
吴美云刚回来便瞧见这样一桩事情，她将这碗又放回到了那老妇人手中，连连低头，将那老妇人反倒弄得受宠若惊，二人你来我往都是一阵歉的，那妇人才叫人搀着到一旁，排队取粮的队伍有恢复了方才，吴美云将自己的位置交给旁人，在成陆身边蹲下。
“阿陆，今日母亲将你带来是为了何事？”吴美云平常话语道。
“嗯,赈灾。”成陆低低地回，只是还没等吴美云又开口，他先急着说话，“妈，对不起，我做错了。”
“你哪儿错了？”
成陆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阿陆，记得我教你读过的书么，为人者，尊卑礼贤…”
“上不欺下，少不欺老，为人本。”成陆接口道。
“这便是了，上下之分便是轻贱了人，你有幸生于富庶之家不是为了立于他们之上，更要懂得你自己所处的地方，你要知道，你就这么一句话，他们便得听命与你的，优先与你，这便是以上下欺压，可眼下，同为人，那婆婆便是比你更要紧的，你今日这一句夺了她的，将来若也是轻飘飘地再一句又夺了别人了，与强盗何异？我近日叫你来看着，就是要你记住，将来若有天灾国祸，但凡你仍是上位者，便该助益他们，若你不但不助反而欺压，这便是失去了做人的根本，记住了。”
时至今日，成陆几乎快要忘记了当时母亲与他说话时的模样，却依然记得母亲说的这番话，这便是放到眼前他与邵家业的说话间，成陆怕邵家业还是不信似的，又重重地重复了一回自己并不能做的。
“我听你父亲而言，想你是个能做生意的，未曾想也不过是…连这样的生意都不敢做，又何谈掌管成家。”邵家业嘲道。
“邵先生，且不论我是个什么，掌管得了，或是掌管不了成家，我自幼有家训言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是邵先生不认可我之言论，不过我们并不是一路人罢了。”成陆毫话里逐客令的意思很是显然了。
这回邵家业也不做糊涂了，与成陆也说不拢的拂袖而去。
“少爷，你何必与他理论，他与老爷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再这样的言语上开罪他，若是老爷叫他来试探你的，岂非你又在老爷那儿失了一招，还不如先假意应承他的呢。”成泽方才在屋内一直没走满打满的听了个全。
成陆斜着睨了他一眼，成泽即可夹起尾巴闭嘴。什么开罪，这邵家业压根就没坏好意，他要一进门便说明了来意也不用成陆在这儿猜疑他到底安的什么心思，摆的倒是好听要与他做生意，多半是从成荣浩哪儿知晓他手里还有别苑的报关行，想用那报关行来做这样伤民的事情，他自然不与邵家业说湖北的全况，张之洞兼做两江总督之时与他们家、苏州吴家向来都是好的，手下的人也都多有往来，成陆也算是对张之洞的为人清楚，他如今长官湖北，便是有这样的民不聊生，也不许你们在中间趁乱，若是真听了邵家业的话去湖北发这财，怕是钱财还没到口袋里先叫官府处置了，他不过是打着主意要成陆手下的别苑报关行去做替死鬼，若是成了他自有一份钱，若是不成，也有成陆的人顶在前头，横竖他是只得好的，碰不着坏的，还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商人！
“你懂什么，这邵家业满肚子坏水，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成陆冷笑着。
“少爷，金少爷带人送东西来了，叫你去外头接呢。”门外不知是哪个的喊声。
成陆这才送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也不知今日是走了什么忙运，倒是叫他静不了心，成陆叹了口气起身出门，由叫喊那人一路引着往大门外去。
成员门口除了金家的一辆马车停着，成陆左右看了一回，都未有其他东西跟着牵，只有金凌一个头从马车里探出来。
“怎么才来，叫你好半天了，你这几个小子怎么办事的，叫我在门口干等着。”金凌抱怨。
“方才我屋里有客人，你不是说东西给我送来了，东西呢，叫我特意出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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